市井温情


(一)

我和陈丁香一起走在街上,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活像一群七零八落的鱼。不知不觉地现出了我的招牌表情:冷笑。这是一种脱离自我的表现方式,可以让人觉得身处世外桃源。陈丁香则不同,她穿着一条棉布黄裙,手里挎着包,脚下踩着高跟鞋,高昂着头,生怕路人看不清她这身华丽的尊容。这是她与常人不同之处,张扬。我因此经常数落她是一个玫瑰般的女人,花里带刺,不真实。

猝然从心里滋生出一种莫名的厌恶感,我想又是陈丁香那个女人在对着路易茶馆边的镜子安抚秀唇上的口红了。她总是这样,遇到一丁点小事就像天蹋下来那样匪夷所思,完事了就咧开嘴陪笑,呵呵,不好意思啊。

以前经常一个人上身穿着T恤,下身穿着运动裤走在街上,风吹起我的短发在空中狂舞,活像一个娼撅的无赖。但在陈丁香面前我就得乖戾地,用她的话就是所做的事要像个正经女孩,别成天装扮得更痞子似的。

我估计只有她那路的货色才叫货真价实,完完整整的自我。

路边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哭哭啼啼,挺可怜地。我转头睃了陈丁香一眼说,诶,你替我捐五十块吧。原以为是希望,实为失望,陈丁香至少走远了100米。我忖度着她的这种行径,平时踏着高跟鞋走路像蜗牛,一涉及到淘腰包跑步不比鬼还快,2011年的吉尼斯世界记录不颁给她实属一大遗憾。

我追上她使劲媷紧她的手,心脏猛烈跳动,身体时沸腾的血液流经每一个细血管,就要像火山爆发。那样做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当我恶狠狠地瞪着她时简觉得不可思议,她褐黄的瞳孔里承载着解释,好像方才做的是对的,当然,这种目光对于我的臣服率为零,毕竟早已领教过了。

喂,你没看见那人很可怜吗,都已经断足成残废了,你丫丫的有没有同情心啊!至少也给个几十块吧!我和陈丁香关系极其不好,经常一见面就吵,这都得拜她爱管闲事所赐。这一点她平时是很积极的,但今天却没彰显出来。我看着她的侧脸,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关于愤怒。

她的愤怒通常不表现在脸上,表现在嘴上,啃啮是她的强项。

你这死女懂什么,吃我的穿我的,没有我你可以活得这么人模狗样的吗,做事之前,你先动脑子,残废怎么可能自已到街上来,那都骗子!傻蛋!一句话说得我目瞪口呆,她的意识脉络果然清晰。

我无力地跟在她的身后,看着一缕缕染得发亮的黑发,觉得自已像一只呆傻的木偶。

(二)

陈丁香从小就被父母取了个诗意化的名字,生活有很大的优越感,觉得自已就是一朵丁香花,长在雨中的姑娘,撑着没纸伞,消失在荒凉又寂寞的雨巷。不过这里是步行街不是雨巷,天空放睛,似乎没有下雨的征兆。

她的脚步似乎慢了点,像托着一条粗重的铁索,久久移不开。我循目光望去,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温柔地推着轮椅上八、九十岁的老父,父亲的面容安详,极幸福。我看到陈丁香的嘴角哆唆了一下,有种藏翳的悲伤在滋长,抓皮包的手不觉紧了,是用攫的,迟决种,我看了看她的脸,苍白无力。于是就沉思着想像缘由,不自觉浮现了他的童年。

陈丁香的父亲原来是某市保卫局的局长,1969年的文化大革命把他一打,就打到了湖南农村。他当时还是个热血沸腾的有为青年,手里端着几本书,背着军用包,不像是被批判的样子。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一直走,一直走,于一片清新的油菜花地邂逅了陈丁香的母亲,袁逑。少女的心悸怀春,娇羞貌美,青年的血气方刚,英俊才情,两人一见钟情,青年陈家书便入赘了袁家,一个地地道道的贫农家庭。袁逑比家书小十三岁,但夫妻间的关系一直很好,不久就生下了大儿子陈爱国,也便是我的大舅,老爷子家书一直给儿子讲自已年轻时的丰收伟绩,讲他打土嚎劣绅的豪壮,参加抗美的英勇,讲他威风凛凛的当年。后来出生的三个几岁大的孩子就在一边听着,专心致志。

1978年的春天终究还是来了。邓小平为知识分子申冤的消息传到了这个贫穷的小农村,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的家书终于笑逐颜开了,本盼望有扬眉吐气的日子,但负重的劳务和繁重的家庭负担已经把他搞挎了,再也无法下床。这一年,他为村里参加了抗美援朝的几个兄弟写了鸣冤书。他们手里揣着沉甸的份量,热泪盈眶。那几个兄弟后来在城里得到了一套新房和工作,妻儿也搬走了。唯有他,在这个臭村坳里,没有望到第二年的太阳,疾疾终生,年仅四十八岁。我如今看他黑白遗照上病态的样子,仍然会感慨万千。

陈丁香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了她的童年,念完大专,在农村当了名小学教师,早早地嫁了人也就是我的父亲。沉思在我漫无目的行走中暂时搁浅下来。我看了看陈丁香,她的眼眶蓄满了泪水,不是我见过的样子,或许她在想若她的父亲还健在,应该有这般年纪了。

(三)

11点钟的阳光透过香璋扫到了陈丁香的肩上,她的背影在片刻间有点沧桑,她才四十岁呵。举目望日,七彩的光斑映在我的瞳孔里,阳光是绚烂蓬勃的。

旁边,soce书店,陈丁香最喜欢来的地方。我纵有千百个不愿,也得无效驳回。记得陈丁香有一次边看建党九十周年的特刊边对我说:西西,你一定要爱国,发愤图强,像你外公那样,我不明白,我的外公已经死了,凭什么要像他。但我知道,若我说个不字,她便会破口大骂,你个死女,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以后我的书桌上就会多一些《英雄少年》、《从小学雷锋》、《××市英模》之类的书籍了。

陈丁香的高跟鞋踏上了书店外的大理石阶梯,擦得油亮的黑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用手捋了捋黑色的卷发,高傲地走了进去,像一只高贵的天鹅。而进去后,自是另一番景象。陈丁香看到一本好书便有爱不释手的欣喜,不停地给我讲她当年的神采,讲她数学的100分试卷,唯独不讲童年。销售员和导购员便在旁边识相地称赞,她有些摇摇欲堕。倘若我的态度不低调,她便又以“我”自居,大骂我一通,语气是刻薄的尖酸,我只好在旁乖乖待着,任由她的胡诌。

午时陈丁香买了菜回家,在洗衣间缷了妆,一蹶不振,像一个脱了气的皮球。电视中男女做爱呻吟及娇嗔的情话喧腾刺耳,我恍门进了书房,叔本华的书摆在眼前。随手翻了一页,有股清香的味道,横格间毅然写着黑字标题:关于幸福

(四)

我突然想用类似叔本华辨证的语言方式来解剖一下陈丁香的内心,看清楚些,再清楚些。

某些人看破前代轰轰烈的场面,认为再没有什么值得自已强撑下去,唯有掩饰。她们以衣着华丽的外在安身立命,将人内心隐蕴的本质,认为是唯一可取的包庇态度。对自已曾经的不幸自豪炫耀,使得不经世故的人怀疑其真实性,以为以苦为乐的人并不痛苦。而这种人却把自已的后天走专注借助在后代的奋发图强上。他们也爱国,认为自已本身的作为便是后代自立的凯模,便以此沾沾自喜。

这些沧桑者在自已的优越感和自卑感中交柯,从而弥补童年幸福快乐的丧失,内心便一直郁郁寡欢。

而那些他们认为颇具触摸感的事物,会让自已的悲伤沉浸在方才的罪恶感里,本末倒置。但他们一旦清醒过来,便会倍增对这个世界不公平的反目和愤懑,这往往体现在言语上。

当他们认为生命的定义已经达到,存在的兴趣会勃然下降,对生活的安逸失去知觉,而后默默无闻,孤立平凡,孑然一身。

(五)

我悄悄地打开门,电视里的纠缠还在继续,陈丁香却睡着了,神情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