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


车子快速地行驶着,路边的房屋越来越稀疏,最后便只剩下成排的行道树还未消失在朦胧的雨丝中。车内的气氛异常沉闷,静得只听见引擎呼啸的声音和自己规律的呼吸声,胸前的那朵白花也随呼吸声起伏着。

驶上乡间小路之后,就看见迎面而来的已是漫天的雪花,落在车窗上,缓缓地滑落,留下一条条模糊的水痕,不多久就凝结了,好像车窗已被冻得开了裂缝。眼前似乎一切物体都裂开了口,口子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直至最后我不得不屈服于好奇心,向内望去,每个洞都是深不见底,黑魖魖的。路边的树好像一下子瑟缩了,失去了先前的生气,寒风肆虐了起来,将飘落的雪花吹得四处纷飞,凌乱地打着圈,最终重重地甩在车窗上。我的思绪就像那漫天飞舞的雪花,飘向那圣洁的天空。冬天的来临似乎不仅带走了热量、带走了温暖,还带走了许多不堪一击却本来仍可持续的生命。生命便是如此脆弱的东西,只要心脏停止跳动,脑电波不再出现起伏,无论如何祈祷和追逐,无论这个生命先前是如何有价值,有尊严,有威望,都无法让上帝开眼,挽留这么一个普通而又宝贵的生命的逝去。

车子最后在殡仪馆的停车场停下,走进大厅,第一眼便看见了挂在中央的照片和“沉痛悼念……”等几个大字。父亲带我走上前,来到了爷爷的身边。爷爷戴着他平时经常戴着的帽子,穿着入冬时奶奶为他做的衣服,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双眼紧闭,但嘴巴却微张着,似有一丝浅浅的微笑,他是如此淡然,如此安详,沉睡在围满菊花的床上。两岁的堂妹拉拉在他身边,用笨拙的“阿爷”声声呼唤着他,在场的人谁都不说话了,拉拉最后的喊声仿佛成了哀求声,却永远也得不到那一声声亲切的回应,她“哇”的一声哭了,但可能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哭。直到现在我们提到爷爷时,她都会双手合十,放在脸一侧并紧闭双眼,因为我们最后的谎言使她相信爷爷是在围满花圈的地方睡着了。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视线中又一次出现所有值得回忆的片段。小时候与爷爷一起的记忆大多来自于奶奶的陈述。爷爷病逝的那天清晨,奶奶流着泪,把我搂在怀里,反复用沙哑的嗓音念叨着那些我与爷爷的往事。我沉默着,别过脸去,让模糊了视线的泪水肆意流淌。奶奶说爷爷还很好,不要难过。可谁都知道那些逝去的时光已经不再,爷爷再也回不去了。

曾经的回忆一次次麻醉我的感觉。爷爷做每件事都想着别人,最后再考虑自己。当他还是工商局书记时,他错过了一次又一次加工资的机会,都把机会让给了那些刚来工作不久的年轻职工。哪一个职工生病了,他都主动替他们申请病假,自己接过落下的工作,一干就一晚上不合眼。他交友并不广,但是每一个接触他的人没有一个不说他好的。临行前几天,他嘱咐家人不要把病危的消息告诉多年以前的战友,以致于元旦那天我们收到绍兴的战友寄来的贺卡。看到上边写着的健康长寿,我不禁潸然泪下。爷爷以前每天清晨出去挑水,五个水桶,在自行车两边各挂两个,车兜里再放一个,推起来都有些吃力,更不用说骑了。再加上他患有哮喘,一到冬天就上气不接下气,双手因洗水桶的水垢而生了冻疮,开裂,化脓,肿得紫红紫红的,可他还是毫无怨言地每天把水送往我和叔叔家,最后一小桶则自己带回家用。我们总劝他不要起这么早,自己每天挑一桶水用就行了。但是谁都劝服不了,他还是一如既往,风雨兼程,直到身体不允许的那刻。

爷爷的病一天天严重起来,我看着日渐消瘦的爷爷和日益憔悴的奶奶,开始有一种期待。我想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爷爷的病也一定会好吧|!爷爷轻轻擦去奶奶的泪水,顿了顿:“会好的!”一旁的我心里暖暖的,却又是酸酸的。眼中充斥的水汽氤氲成整个屋子的温暖。我们围着病床都泣不成声,承受着莫大的悲痛,可你为什么坚强得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呢?难道你一点牵挂都没有了吗?病逝前几天,你用已沙哑得发不出声音的耳语嘱咐我,要我不要松懈,想到这里,我的眼眶又不禁湿润了,这分明就是生命历程中的遗言呐。那天清晨,你侧着身子,呼唤我到你身边,嘴微张,缓慢得说着什么,但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的泪水已经滴落在你的脸颊上了。你握住我的手,轻微地摇晃着,像是同你以前的战友握手道别,眼里充斥着对我无限的希望和激励。

天渐渐黒了,从厅门吹入的寒风将香炉上升起的烟吹得四处弥漫。冬日最后的一丝阳光已从指缝间消失了。我走出大厅,望见檐前下又下起了雪。

凛冽的寒风将雪花吹起,也一同吹走了我对爷爷的思念,飘向消失在夜色中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