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学喊爸爸的小孩子,会出门叫洋车了的大孩子,嘴巴上长了许多白胡子的老孩子,提到腊八粥,谁不是嘴里就立时生一种甜甜的腻腻的感觉呢。把小米、饭豆、枣、栗(lì)、白糖、花生仁(rén)儿合拢来,糊糊涂涂煮成一锅,让它在锅中叹气似的沸腾着,单看它那叹气样儿,闻闻那种香味,就够咽三口以上的唾(tuò)沫了,何况是,大碗大碗地装着,大匙大匙朝嘴里塞灌呢!
住方家大院的八儿,今天喜得快要发疯了。一个人进进出出灶房,看到那一大锅粥正在叹气,碗盏都已预备整齐,摆到灶边好久了,但他妈妈总是说时候还早。
他妈妈正拿起一把锅铲在粥里搅和。锅里的粥也像是益发浓稠了。
“妈,妈,要到什么时候才.....”
“要到夜里!”其实他妈妈所说的夜里,并不是上灯以后。但八儿听了这种松劲的话,眼睛可急红了。锅中的粥,有声无力的叹气还在继续。
“那我饿了!”八儿要哭的样子。
“饿了,也得到太阳落下时才准吃。”
饿了,也得到太阳落下时才准吃。你们想,妈妈的命令,看羊还不够资格的八儿,难道还能设什么法来反抗吗?并且八儿所说的饿,也不可靠,不过因为一进灶房, 就听到那锅中叹气又像是正在嘟囔(nǎng)的东西,因好奇而急于想尝尝这奇怪东西罢了。
“妈,妈,等一下我要吃三碗!我们只准大哥吃一碗。大哥同爹都吃不得甜的,我们俩光吃甜的也行......妈,妈,你吃三碗我也吃三碗,大哥同爹只准各吃一碗,一共八碗,是吗?”
“是啊!孥(nú)孥说得对。”
“要不然我吃三碗半,你就吃两碗半......”
“噗......”锅内又叹了声气。八儿回过头来了。
比灶矮了许多的八儿,回过头来的结果,也不过是看到一股淡淡烟气往上一冲而已!
锅中的一切,对八儿来说,只能猜想:栗子会已稀烂到认不清楚了吧,饭豆会煮得浑身肿胀了吧,花生仁儿吃来总已是面面的了!枣子必大了三四倍——要是真的干红枣也有那么大,那就妙极了!糖若放多了,它会起锅巴......“妈,妈,你抱我起来看看吧!”于是妈妈就如八儿所求的把他抱了起来。
“呃(è)......”他惊异得喊起来了,锅中的一切已进了他的眼中。
这不能不说是奇怪呀,栗子跌进锅里,不久就得粉碎,那是他知道的。他曾见过跌进黄焖(mèn)鸡锅子里的一群栗子,不久就融掉了。饭豆煮得肿胀,那也是往常熬粥时常见的事。
花生仁儿脱了他的红外套,这是不消说的事。锅巴,正是围了锅边成一圈儿。总之,一切都成了如他所猜的样子了,但他却没想到今日粥的颜色是深褐。
“怎么,黑的!”八儿同时想起了染缸里的脏水。
“枣子同赤豆搁多了。”妈妈解释的结果,是捡了一枚大得特别吓人的赤枣给了八儿。
虽说是枣子同饭豆搁得多了一点儿,但大家都承认味道是比普通的粥要好吃得多了。
晚饭桌边,靠着妈妈斜立着的八儿,肚子已成了一面小鼓了。在他身边桌上那两支筷(kuài)子,很浪漫地摆成一个十字。桌上那大青花碗中的半碗陈腊肉,八儿的爹同妈也都奈何它不来了。
___________________
本文作者沈从文,选作课文时有改动。